康复人间世丨人生告别

康复人间世丨人生告别

栏目语

临床赋岁月以生命,康复赋生命以岁月。在顾连,医生、护士、治疗师、护工、患者、家属……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,构筑着康复的日常。我们希望通过“康复人间世”栏目,去挖掘发生在顾连人身上的康复故事,呈现康复医院的人生百态。

文丨成都老年康疗院 罗红梅医生 
 

死,属于生命,就如生也属于生命!

作为一名医生,我的天职是让我的患者有质量地活着,并争取尽可能活得更久,然而非常无可奈何,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着他们离去,因为我是一名老年科医生。

都说“生”是同一种幸福,但“死”却各有不同。生命的科学与生命的哲学都非常关切地叩问:那最后的时刻到底是什么样子?我们又该如何与生命告别?下面就给大家介绍几例从医十余年中所遇到的一些案例。

01
 

拎着引流瓶的婆婆 

她,78岁的婆婆,典型的家庭主妇,因胸壁肿瘤导致反复液气胸,双侧胸腔置管。在身体状况好的情况下,婆婆极其开朗、乐观,她所有的骄傲都源于自己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。也正是由于儿子优秀,所以工作很忙,很少有时间能陪伴在母亲身边。

每天,婆婆两手拎着引流瓶在病房走廊来回走动,心情好时常调侃自己拎着两个炸药包。在更多的傍晚,尽管医生、护士、护理员都会主动与她亲切交流,但老人总是习惯孤零零地呆坐在病房一隅。

我们在谈话过程中也曾提及过死亡,婆婆说她会很坦然地接受一切,只希望儿子能闲暇一些……后来因反复病危,儿子疲于奔波而应接不暇,在又一次告病危时,儿子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,说待会议结束后会立即赶过来。

婆婆极度期待地苦撑着,氧饱和度一点点地下降,老人的意识一点点地模糊,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着想见儿子。尽管医生想尽一切可能有效的方式维持着她的生命,婆婆也表现得极其坚强,但无奈死亡还是如期而至,“死神”的脚步快于心爱儿子的脚步,她没等到儿子温暖的怀抱……

后来我不断地反思,这个过程中我们能否再做点什么,可否把一些程序提前,比如精准地评估并预知死亡,做好死亡前的各种准备等等。
02
 

从容面对死亡的老太太 

另一位她,87岁,大学教师,娇小的身姿散发着清香,稀疏的白发乖顺地别在耳后,颈部波点状的丝巾将她的书香气韵展现得淋漓尽致。每次与人交往时,她总会抑制住病痛表情而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。那番“美好景象”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个肿瘤晚期病人。通过与其家属多次沟通,得知肿瘤已经侵犯了她的肺部、骨骼和肝脏,疼痛和气紧让她痛苦不堪。然而她的女儿苦涩地介绍说:“这都不算什么,下肢血栓导致肢体缺血坏疽、感染,这比肿瘤更难以让她接受。”

在接下来的日子,由于老人病情逐渐加重,我给她采取了吗啡止痛、氧疗缓解气紧、足趾换药等治疗措施。一天再次给婆婆换药时,我忽然“心血来潮”,将纱布套成蝴蝶结,女儿给妈妈的手指甲涂上红色指甲油,老人的双手瞬间有了光泽,这可让她高兴极了,像小孩一样给女儿显摆:医生的蝴蝶结真漂亮,你涂的指甲也恰到好处。在另一次聊天过程中,婆婆告诉我,如果她哪天不清醒了,呼吸没了,心跳没了,不要做心肺复苏,不要用药物强行把她留下来,家里的事情早已给子女交代清楚了。

我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老太太,竟把死亡看得如此透彻,已经从容地做好了完全的准备。吗啡泵里药物的剂量越来越大,足趾缠绕的纱布越来越多,她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在醒来的间歇里,她也会与女儿家长里短,只不过常常出现时间、人物的混乱。

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一束阳光照在病房的黄色墙面上,整个房间温馨极了,躺在床上的婆婆昏昏欲睡,女儿坐在床旁,温柔地抚摸着妈妈的脸颊。床旁的吗啡泵机械地向老人体内泵入止疼药,床头的香薰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,病房里萦绕着婆婆喜欢的那首《First rose in spring》……那一日,婆婆的生命定格在那个美好的午后。

在老人去世后的第三天,女儿特地来到医院,拉着我的手说:“谢谢您,在母亲最后的时光让她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。”然而,我肺腑深处更想呼喊,是婆婆让我的职业有了温度

03
 

“哪吒小天使”小佳的故事

日子一天天地过着,每天也面临着不同的告别,与以往不同的是,我比之前更有底气去陪伴这些“离去”也正在这时,我被医院派往上级医院的姑息医学科进修学习,据说这是为医护人员护送患者“死去”的专设学科。

进修学习的第一天就遇见了他——小佳!一个不到一米二的瘦小背影,弯着腰、驼着背,在一个女人的保护下慢慢踱步于医院长长的走廊。望着那佝偻的身影,心里禁不住怜悯地产生出几丝揣想:六七十岁的老头?侏儒症?

 

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,我的内心着实受到了沉重一击,那哪里是风烛残年的老头,明明就是一个高颜值的哪吒小天使呀:一副精致但却极尽苍白的面孔,弯弯的睫毛下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,小男孩鼻腔内插着一根与他极不般配的胶管,管子的另一头连接着减压器。见着我们一群“白大褂”,他露出清纯的笑容,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有一丝丝挥之不去的隐痛。

带教老师将我们带回办公室,向我们介绍了这个小天使的病情:XX佳,6岁,因为肠系膜的恶性肿瘤侵犯腹腔,已出现多处肠道穿孔,全腹腹膜炎,禁食禁水1个多月,仅通过输液维持生命,每天有大量的胃肠引流液从减压器引出,恶心、呕吐、腹痛将孩子折磨得痛苦不堪。然而小佳表现得很坚强,坚强到让我们自惭懦弱而深感自卑。带教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,最终非常无奈地告诫我们,接下来的路希望我们陪着小佳走好,不要让他过得那么痛苦。

小佳的父母估计30岁出头,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,父亲不善言辞,母亲是一个温婉的女性。小佳经常坐在床上画画,母亲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,父亲时不时给孩子擦擦手、揉揉腿,凄楚的氛围中似乎一切都显得那样的“美好”。我在这里是每天早上病房、下午教室交替着完成进修学业。每到病房,我总会更多地伫留在小佳的床前,他那镇痛泵里的药与日俱增,止吐药也一天天逐步升级,一切的无奈与无助并没有因为氛围“美好”而止步。

那是我去学习的第10天,教授在讲课时接了一个电话,原本舒展着的眉头逐步紧锁起来:“病房的小佳快不行了,我们去看看吧。”我们很快赶到病房,只见小佳安静地躺在床上,面色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要苍白,那双天真的大眼睛依然不停地扑闪着。孩子很小声地说道:“爸爸、妈妈,我死了,你们不要哭,我现在一点都不疼,你们把我的照片都丢了吧,不要看着照片想我,再给我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,这样你们才不会孤单。”母亲早已泣不成声,双手紧紧地抱着孩子,父亲则背转过身去,泪水禁不住泉涌般滴落……

作为医生的我,本不应该在这里过度渲染悲伤的情绪,但同时作为母亲的我,早已控制不住惨伤的泪奔。过了一会儿,教授蹲下身去俯伏在孩子床旁,像爷爷抚摸着孙子的额头低语道:“孩子,你现在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?”小佳瞪大眼睛回答说:“想吃汤圆。”但很快他的眼睛便没了光泽——可能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一位医生叔叔告诉他不能吃任何东西,意识到自己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。

教授微微点了点头,转身示意孩子的父亲,父亲便立刻冲出了病房,并很快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汤圆。小佳在母亲的帮助下很艰难地坐起来,微笑着张开嘴,吃下一颗惜别人世前凝聚着人间真情的至真美味。

很快,小佳在父亲、母亲的怀抱里“睡着了”。尽管在此前的一个月时间里,老师们对小佳进行了精心的姑息治疗,也对小佳的父母做了很多哀丧辅导,但这一刻真的来临,还是那么地让人痛彻心髓。

也许在面对“死亡”这个问题上,是小佳给我们上了深刻的一课。在最后的旅程中,小佳仍不忘将自己的父母“安排妥当”,以实际的行动效果对“生死两相安”作出了最好的诠释。也许他的父母会按照他的意愿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,亦或者弟弟妹妹名叫“念佳”,也许……

04

死亡亦是人生必修课  

记得去年过年时母亲问我,你以前那么胆小,现在却在医院经常见到死亡,不害怕吗?怎么说呢,也许是,也许不是。“是”即因为生命以各种各样的面貌、方式终结,有些让我们措手不及;“不是”则因为生命原本就是向死而生,与其把终结叫做“死亡”,我倒更喜欢将其称之为“告别”。

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做“告别”这件事:从一个生命呱呱坠落那一刻,他在向依附的母体告别;学龄前到幼儿园,他得学会半脱离父母,向父母告别;幼儿园到小学、小学到初中、初中到高中、乃至最后学业的完成,每个阶段都在告别自己的老师、同学;从学校到社会,再到成为独立的个人,告别少年,迎来中年,告别中年,迎来老年,告别老年,迎来死亡。

从一个生命的开始到出生需要10个月的时间孕育,在这10个月的时间里,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,所以对“生”是有备而来的,其实“死”同样也是我们的必修课,也需要我们做充分的准备。姑息医学或安宁疗护,就是让我们对生命有始有终,让我们“好好告别”!

10年,不足弹指一挥间,然而10年的时间里,见过形形色色的“生命最后时光及告别”,将死之人的教育,未亡人的点拨,让我也更能从容地面对生命的最后时光,也更加关注临终关怀,关注死亡话题,关注心灵成长。令人惊讶的是一旦做好了准备,亲人会很轻松,患者会更坦然,但这些准备之路需要我们共同努力。

(注:本文内容及插画均为原创,未经许可请勿转载)